王国维是中国美学史研究的开创者之一,他的《孔子之美育主义》《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》及《人间词话》是这一领域公认的奠基之作。但是,王国维对中国古代是否有所谓“美学”是存疑的。在他看来,中国传统思想以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见长,周秦及两宋之际的形而上学,不过是为巩固道德哲学的根基,而非出于对形而上学本身的兴趣,更何况美学、名学、知识论之类冷僻的问题;至于文学,传统诗歌多以咏史、怀古、感事等为题,抒情叙事之作相对少见,其艺术价值仅在写自然美一面,而戏曲、小说往往以惩劝为目的,即便有纯艺术的目的,也动辄遭世人贬抑。显然,王国维心中的“美学”并非关于美和艺术的泛泛之论,而是现代意义上的自律的美学,他用流行的无利害观念来形容此种美学的理想。王国维的哲学研究从康德入手,他初读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不得其解,未半而辍,于是转读叔本华的著作,依靠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第一卷附录《康德哲学批判》一文引导才迈过康德哲学的门槛。这一点十分重要。叔本华在此文中对批判哲学作了釜底抽薪式的改造,其目的是要撇开后康德时代观念论的遗产,把自己的哲学扮成正宗康德派。叔本华认为,康德的最大功绩在于区分现象和自在之物,他虽然没有达到“现象即表象的世界,而自在之物即意志”这样的认识,但是他已指出现象世界既以主体也以客体为条件,并且演证了人类行为的道德意义与现象的法则毫无瓜葛,是直接触及自在之物的东西。不过,康德没有从不存在无主体之客体这个简单的真理出发,也没有分清直观的和抽象的认识,因而导致两个世界的隔绝。叔本华则要超出批判哲学的限制,回到形而上学的根本论题。王国维接受了叔本华的观点,在他看来,自康德以降百余年,能正其说而自成系统者,叔本华一人而已。“汗德之学说,仅破坏的而非建设的。……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识论出,而建设形而上学,复与美学、伦理学以完全之系统。”王国维深谙叔本华体系之构成,同时也认可了他对费希特、谢林、黑格尔的贬抑之词:“特如希哀林(按:即谢林)、海额尔(按:即黑格尔)之徒,专以概念为哲学上唯一之材料……叔氏之哲学则不然,其形而上学之系统,实本于一生之直观所得者……”王国维借直观说在叔本华哲学和谢林、黑格尔乃至整个传统哲学之间强分高下,其实是就思想方法与表达风格而言的。所谓叔本华形而上学“实本于一生之直观所得者”未免夸大,而且此等赞语至少也适用于谢林的某些著作。叔本华指责康德把直观限于感性而否认理智直观,完全是在重复费希特、谢林和早期德国浪漫派的观点。理智直观概念经费希特、荷尔德林、诺瓦利斯、施勒格尔等人阐发,其意义从一般超感性认识能力逐渐转向审美的能力。谢林指出,审美直观作为客观化的理智直观是真理唯一的、最高的显现方式,艺术独立于任何外在目的甚至远高于科学而具有神圣性和纯洁性。德国早期审美论的认识论基础由此得以确立。王国维偏重于叔本华之言,忽略了现代审美论生成的重要环节,进而断言,与其“视叔氏为汗德之后继者”,毋宁“视汗德为叔氏之前驱者”,因此也无缘见识康德哲学和美学的复杂面向。王国维美学承袭叔本华学说,以人生论为依归,把艺术当作超脱欲念而归于恬静的慰藉之道。其立论基础是:“美之为物,不关于吾人之利害者也,吾人观美时,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。”此命题本于康德,但王国维将它等同于叔本华所谓“无欲之境界”不免仓促。康德主张美与鉴赏无关利害,旨在表明审美愉悦既区别于感官享受,也区别于道德情感,在此意义上,鉴赏判断是静观的。叔本华把静观解释为不计任何利害的观察,只是在字面上重复康德的意思,骨子里却大不一样。在康德看来,人既是认识主体又是道德主体,后者亦称为自律的意志主体即实践理性本身,其美学和目的论是为了消除主体内部的分裂。叔本华认为,人首先是认识主体,实质是受盲目的力驱动的意志主体,审美之要义在于中止意志的活动而转向纯粹认识。简言之,康德哲学本质上是道德论的,而叔本华哲学是审美论的。王国维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差别,但倾向于叔本华的道路:“于是叔氏更由形而上学进而说美学……独天才者,由其知力之伟大,而全离意志之关系,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,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。故美者,实可谓天才之特许物也。”王国维坚持审美论立场,于是引席勒的观点来调和二者的隔阂:“审美之境界乃物质之境界与道德之境界之津梁也。于物质之境界中,人受制于天然之势力;于审美之境界,则远离之;于道德之境界,则统御之。”王国维觉得仅凭这段文字不足以说明审美论的基本立场,因为其中审美仍居于道德之次,他复引文德尔班的评述,以证席勒“更进而说美之无上之价值”:“最高之理想存于美丽之心(Beautiful Soul),其为性质也,高尚纯洁,不知有内界之争斗,而唯乐于守道德之法则……”后来,王国维在梳理另一条线索时又邂逅德国早期审美论的问题史。《述近世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》(佚文)隐约触及温克尔曼、莱辛的希腊世界观与赫尔德、歌德、席勒代表的审美人文主义的精神联系,并借包尔生的论述探讨了启蒙思想与新人文主义的分歧,指出:“新人文派之思想,对彼启蒙的实利的之人生观,实为一有力之反动”,“此时代,以为人类心的天性之十分发展,自有绝对的价值,吾人本体之完全的构成,于其美之精神认见之……”王国维一面竭力厘清他所属意的审美论的思想轮廓,一面积极运用这些理论来研究文艺作品和社会现象,《红楼梦评论》便是最早的尝试。此文首先依叔本华学说略述人生与艺术问题,无非是以欲望为生活之本质、以审美为解脱之道,而接下来的议论却不同凡响:王国维试图把《红楼梦》之精神解作审美的形而上学,并且对叔本华伦理学提出诘难。第二章开篇裒伽尔(G. A. Bürger,今译毕尔格)的诗句引自叔本华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第二卷第四十四章“性爱的形而上学”。其大意是:万物相俦相交相合,人亦不免,其中因缘,智者何以解之?王国维称:“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,则二千年间,仅有叔本华之《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》耳。”不过他的论说与该章关系不大,乃是从叔本华哲学体系涉入。他先引《红楼梦》开卷“男女之爱之神话”以证叔本华的形而上学,继而借宝玉与和尚的“还玉之言”述叔本华的伦理学。《红楼梦评论》按图索骥的解释方法常常遭人诟病,但是作者的用心显然不止于此。王国维认为,解脱分为两种:一是观他人之苦痛而觉悟,二是觉自己之苦痛而警醒。惜春、紫鹃之解脱属于前者,宝玉之解脱属于后者。“前者之解脱,超自然的也,神明的也;后者之解脱,自然的也,人类的也。前者之解脱,宗教的,后者美术的也。前者平和的也;后者悲感的也,壮美的也,故文学的也,诗歌的也,小说的也。”此论将叔本华的弃世主义伦理切开,一半归于宗教,一半归于美学。“美术之务,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于其解脱之道,而使吾侪冯生之徒,于此桎梏之世界中,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,而得其暂时之平和。”王国维从此开始摆脱叔本华哲学的暗淡前景,尝试从纯粹审美论的立场考察人生和艺术问题。在他看来,解脱有他律与自律之别:《桃花扇》之解脱是他律的,即政治的、国民的、历史的;《红楼梦》之解脱是自律的,即哲学的、宇宙的、文学的。所谓自律是就美学与形而上学而言的,自律的解脱实近乎审美超越论意义上的自由。他认为,《红楼梦》旨在描写人生,是彻头彻尾的悲剧。宝黛情缘属于叔本华所说的第三种悲剧,其不幸是由剧中人物的地位及关系造成的,未必有蛇蝎之人或意外变故作难,“不过通常之道德,通常之人情,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”。它离我们太近,让我们感同身受,不寒而栗。“叔本华……于悲剧之中,又特重第三种,以其示人生之真相、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。”悲剧揭示宇宙人生之本性即意志及其自身的矛盾冲突,这是叔本华的观点;悲剧同时昭示解脱之不可能,则出自王氏己意。王国维进而指出,《红楼梦》的伦理学价值在于其叙事自忧患始、以解脱终,从出世之结局见出在世之意味。接着,他劈空抛出一个疑问:“然则解脱者,果足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?”他用辩难的方式一步步求解,最后以悬疑作答:“要之,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,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。”此问是王国维终生未解的,不过文中留有一丝线索,暗示了其思想变化之机。他对叔本华关于无的议论颇感兴趣。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第一卷末尾描述解脱之后的精神境界:“所有已达到彻底否定意志的人所经历的境界,就是所谓物我两忘、大彻大悟、与神为一,等等。”在那些仍身陷意志的人们看来,这当然就是无;相反,对于觉者来说,红尘世界乃至整个宇宙,也就是无。呈现于此境的,“是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如止水般的深沉宁静,从容不迫的自得和怡悦”。王国维将此说解作“灭不终灭、寂不终寂”,并指出:“自已解脱者观之,安知解脱之后,山川之美,日月之华,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?读《飞鸟各投林》之曲,所谓‘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’者,有欤无欤,吾人且勿问,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,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。”此语隐约透出日后境界说的影子。叔本华提醒道:“这种境界本不能称为认识,因为这里已没有主体和客体的形式了,并且也只是一己的无法传达的经验所能了知的。”王国维转而指出,艺术因现世人生而起,其“唯于如此之世界、如此之人生中,始有价值耳”,对于向无生死苦乐挂碍之人或已解脱者,不过“蛩鸣蝉噪”“犹馈壮夫以药石”而已。叔本华认为,艺术予人一时之安慰,使他暂得以解脱,而圣者所达至的是永远的解脱。现在的疑问是:永远的解脱是否可能?此问于王国维而言实关乎自己的理论选择:若其是,美学的理想应让位于伦理学的理想,如叔本华所为;若其非,则伦理学的理想或可由美学的理想来取代?这是他提出“绝大之疑问”的根由所在。在稍后的《叔本华与尼采》一文中,他指出,寂灭之可能与否是一个不可解的疑问,倒是叔本华美学的天才论偶露其意志说之真容。尼采反对叔本华伦理学尤其是寂灭说,但是接续了天才论和智识(知力)贵族主义,从而彻底发展了其美学思想。其实,这也是王国维自己的意图。他从纯美学的角度称赞孔门之人生理想:“之人也,之境也,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,我即宇宙,宇宙即我也。”“此时之境界……无内界之争斗,无利无害,无人无我,不随绳墨,而自合于道德之法则。”他以后关于文艺的著述专注于艺术、直观与真理问题及其慰藉功能,绝少提及伦理学意义的解脱。审美理想论旨在探究主体的形而上学意义,通俗地讲,亦即解答人生价值的问题。按现代哲学的区分,主体有知、意、情三种能力,即认识能力、道德能力和审美能力。笛卡尔把人的实存界定为纯粹认识主体(我思),由此提出一种认识论形而上学。康德担心此论会导致认识主体的僭越,于是用道德形而上学取而代之,将人的本质界定为先验的道德主体,并且为了弥合因此留下的裂痕而求助于审美能力批判。现代审美论思潮缘此而起,在后康德时代持续扩张。其间有两条路线:一是席勒、早期德国浪漫派和谢林所主张的后启蒙路线,一是以尼采为代表的激进的反启蒙路线。前者虽力主审美的超越性,却仍坚持在知、意、情整合的框架内处理问题,只是强调审美是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力量;后者则是要在认识、道德拯救世道人心的努力失败之后,让审美独自来解决主体正当性问题。叔本华正好在这个转折点上。他把康德的自我立法的意志替换成本能的求生存的意志,从而抽去了道德形而上学的根基。他尝试以艺术(审美)形而上学来填补人生价值的虚空,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伦理学,把至善解释为意志的自我取消和否定。王国维主要是通过叔本华接受这一思潮的,他不满于叔本华的弃世主义伦理,转而借康德、席勒和尼采的某些观念来张扬审美理想论,实即一种审美形而上学。从早期德国浪漫派和谢林开始,审美形而上学一直与艺术本体论缠绕在一起。就形式而言,前者是关于人生价值或生命意义的规范性理论,后者是关于艺术存在之本质特征的描述性理论;从合理性角度讲,前者之应然须由后者之实然来演证,虽然二者事实上都基于同一个艺术理想。王国维美学是循此思路展开的。《人间词话》在词学视野里提出的境界说实质是一种艺术本体论,它力图以汉语文学经验及观念会通外来思想,而立论根基是主体哲学。